池杰今年101岁了。在北京平谷的家里,白天的大部分时间,他都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,戴着老花镜,把订的三份报纸里里外外读一遍,再仔仔细细装订起来。
这是耳背的他接收外界信息、关心周遭和世界发生了什么的一种方式,也是一位历经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、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医疗兵,渴望见证更多幸福生活的一种方式。
“战场上,随时随地会有牺牲。”作为一名卫生员,他见多了生死。在和平年代,池杰把一切都埋在心底,复员后,他极少谈起过去的岁月,只一味扎在工作岗位上,为了生活奔波。
百岁之后,衰老侵袭了他的记忆,但他没有遗忘。面对后辈,池杰想讲述那些脑海中留存的片段,艰苦的时期,百姓和战友如何在他心中留下了光辉的“形象”,以让后辈记住,今日幸福,来之不易。
展开剩余88%101岁的池杰讲述作为卫生员的抗战经历。 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
“五月是红色的五月”
深褐色的老年斑长在池杰的右脸脸颊、鼻子和额头,手背上的皮肤紧贴着骨头,嘴里只剩下一颗上牙。背已经直不起来,走路只能靠挪,没几步就得坐下歇歇。听力也不行,外界的信息传过来时常常失真。同一句话,得在耳边响个六七遍,他才能知道对方大概在说什么。
60岁的池阳君是家里的小儿子,打有记忆起,父亲就是一名医生,中等个头,身体健壮。
但在成为医生之前,父亲还是一个当兵的。战场是什么样的,他没有听父亲说过,那离他们太遥远了。
今年5月中旬的一天,池阳君推着父亲去了水峪村的芍药园,坐在轮椅上的父亲突然高兴起来,唱了几句含混不清的歌,池阳君不知道那些词是什么意思。
第二天,在接受媒体采访时,池杰再次唱起,“五月是红色的五月……举起手,欢迎你,五月的歌声唱起来。”池阳君这才记起来,五月是父亲参军的月份。
81年前,1944年5月,20岁的池杰决定投身八路军。
在这之前,战火已经燃烧大半国土。1939年,15岁的池杰为了讨生活,从平谷来到山西宁武当伙计。等回到家乡后,那里早已面目全非。日本人在平谷一带的农村挖“防共壕”,人手不够,就征用当地村民,池杰是被征用青年中的一员,他们“磨洋工”,拖着工期,常挨打,也目睹了日军的残暴,“邻村有个领头的被活活烧死。”被时代裹挟着的青年人,加入了保家卫国的行列。
他先在平三蓟联合县政府和13团教导队学习了三个月,1944年9月后,转到冀东军区14军分区卫生处学习医疗救护。经过5个月的学习,他被分配到16团担任卫生员,投入到战场的实践中。
他负责防疫知识和健康知识的宣传,告诉战士们要讲究卫生,别喝生水,防中暑、防冻伤等等。
作为一支连队中唯一的卫生员,池杰随队参加过攻克天津蓟县(现天津蓟州区)的战斗,在日寇的炮火中,收拢救治重伤员。
平日,治疗最多的,是“铁脚板”行军时脚起泡的问题,要用针挑破水泡,上药,再用纱布裹上。
最让人头痛的是虱子肆虐。池杰记得,八路军战士没有那么多可换的衣服,借住在老百姓家中,也是互相传染。虱子黑压压的,消耗着本就没有多少营养的身体,也传播着疾病,消灭它们,得用开水,把衣服都煮一遍。
时局艰苦,医疗条件有限。平时战士们生了病,最多开点药,池杰曾和儿子感慨,如果那时候有现在的输液设备,能少死很多人。他讲起自己的大舅哥,也是一名八路军,在家乡的一场战役中受伤,被抬着走到自己家门口时,他指着前方说,“那就是我的家。”但因为医疗条件太差,他没能得到及时救治,也没法及时补充水分和营养,最终因流血过多死去。
池杰拿着放大镜看报纸。 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
战场、故土和乡亲
池杰家的客厅,墙上正中挂着用塑料膜裹起来的证书和奖章。
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,池杰就坐在这些奖章前面的沙发上。他特意换上绿色军装风格的外套。那是几年前儿子在网上给他买的,为了给老人留个纪念。
池杰连一件像样的军装也没有。
那时候,积贫积弱的生活下,所有人都穿一样的土布衣服,作为卫生员,他区别于其他士兵的唯一标志就是背上的小药箱。
“学习工作是模仿,九挺机枪要争取。”池杰唱起一首歌。他解释,那个时候,别说是衣服,就连武器也缺,子弹和枪得从敌人那里缴获。“一个连要争取九挺机枪,怎么争取,要把敌军打死,跟敌人抢。”
以弱胜强,如何做到?池杰说,借用毛主席《论持久战》中提出的“游击战争,灵活机动”,要找敌人的弱点突然袭击。
作为战场后方的普通一兵,池杰记得,在一场战斗中,前面的战士们已经攻进城,“但进城后遇到鬼子的一辆装甲车,生生被人撵回来,可以想见我们那会儿的装备有多差。”
虽然条件苦,但在离家乡最近的一场惨烈战斗中,他见过战友们的拼死抵抗。
1944年12月,在平谷大、小官庄发生了一场悲壮的突围之战,八路军冀东军分区司令部及晋察冀派来冀东的一批团级以上干部,面对日寇合围,英勇反击。经过一天激战,领导机关和部队主力突围,但有120余人壮烈牺牲,忠骨就地掩埋,大多没有棺木。
1979年,当时的平谷县人民政府修建官庄烈士陵园,如今,这里成为平谷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。
敌人曾一次次攻到家门口。一把把大火掠过村子,百姓在仓皇间逃走。锅碗瓢盆被藏在水坑里,粮食也被转移走,埋在地里、山中。等日军的“扫荡”结束了,人们再回来,把石头搬开,拾出粮食,烧火,做饭,继续生活。
村子里有被埋下的炸弹,一个十七八岁的妇女没有注意,地雷响了,炸伤了大腿,池杰赶忙去上药。
一次次“扫荡”期间,八路军队伍拉着驴,放上驴套,两边搁上文件,到夏各庄找一户住下,这就是临时政权所在地。几个侦察员撒出去探听消息,如果日本人快来了,就赶紧撤走,到另一个村子找老百姓家住下。战士们与老百姓同吃同住,吃饭后交半斤粮票,三分菜票。
也正是在艰苦中,他见到了人性光辉和伟大的一面。
“老百姓也护着八路军。”日本人来,把整个村子的村民围在一块儿,让交出八路军。威逼利诱之下,也没有人吐露半个字,人群散开,村民们每人拉一个“亲人”回家。
“这就是我们老百姓在抗战中的‘形象’。”
池杰坐在轮椅上。 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
从卫生员到军医
“形象”,是他形容那个时代的人时说得最多的一个词。
他不是说自己的形象,而是老百姓的“形象”,八路军的“形象”,共产党政权的“形象”,这个百岁老人想用自己记忆里的所见所闻,告诉现在的人,那些走过战争的人,都是什么样的。
那池杰的“形象”是怎样的呢?
29岁、从朝鲜战场回来之前,池杰的人生和战争、生死紧密联系。
他曾和儿子回忆过自己的入党经历。1945年2月,池杰21岁,连长和指导员找到他,把他带到一处隐蔽的山坡上,问他想不想入党。
“想。”
“入党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,怕不怕?”
“不怕。”
战火纷飞的年代,行动是最好的回答。抗战胜利后,池杰投入下一个战场。
1946年6月,解放战争期间,身为卫生员的池杰也没有逃过虱子的折磨,患上回归热,一种经由虱子和蜱虫传播的传染病。
战地医院收不下这么多人,池杰只得回家。一年之后,病情好转,池杰想着:“我得找部队。”他联系到在医院做护士长的同乡,打听战地医院转移到了哪里。护士长告诉他,在村子十多里之外的地方。
1947年6月,池杰重新回到部队,任第14军分区供给处卫生班长。1948年,他到冀东军区卫生部学习医疗救护,之后在部队担任军医。
解放战争结束后,1951年6月,池杰同样作为军医随中国人民志愿军67军199师入朝参战。
依旧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。夜行军时,池杰不敢睡觉,担心落单。追不上队伍是很可怕的事情,飞机时时在头顶盘旋,一旦锁定目标,便会投下炸弹。着急躲避时,他们钻进灌木丛,出来后,很多人被马蜂蜇得鼻青脸肿;在战地医院,池杰也常常遇到轰炸。
池杰所在的后勤医院紧挨着上甘岭,伤员众多,医疗人手奇缺,医院院长让他做重伤组组长。他心里没底:“我是搞内科的,搞外科行吗?”院长也觉得为难,沉默了很长时间。
“我说这样吧,得给我一个护士班,再加上药房和半个担架排。”池杰领下了这个任务。池杰回忆,战事惨烈,上甘岭战役中,他最多的时候一天要参与抢救一二百名伤员。
1955年1月,32岁的池杰复员回乡,带回来唯一的纪念品是一个搪瓷茶缸,上面写着:“献给最可爱的人”。
复员后,池杰被分到平谷当地的卫生院。后来,平谷区在修建金海湖、黄松峪、杨家台等水库时,组建临时指挥部,下设卫生班进行医疗支援,为工人处理外伤等。
这段经历,池阳君了解。但父亲曾在部队里做卫生员的事情,池阳君一度不知情。池杰不爱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,他忙着工作,忙着和妻子照顾四个孩子,为生活奔波。
几十年过去,池家已经有了第三代,上了年纪的池杰也开始和家人讲自己过去的事。“我们都没有经历过战争,有时候觉得他的一些故事听起来平淡,或许他们亲身经历的艰难,是我们无法想象的。”池阳君说。
池杰听力不好,儿子池阳君靠在耳边和他讲话。 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
那些经历,在池杰身上或多或少留下了痕迹。
前年,池阳君的儿子买了一个玩具枪,大小和真枪差不多。池杰很感兴趣,总是摸摸看看。孙子为了让爷爷高兴,就给他买了把仿真枪。
“老爷子高兴得呀。”池阳君记得,那几天父亲常在屋里扛着枪、走正步,好像又回到年轻时,当军人的日子。
新京报记者 赵敏
编辑 彭冲 校对 卢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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